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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如果我能》再唱一曲思想起(下)

 

文/會員 鄭國珍

 

兒子推他到大安森林公園,逗得他好開心。 (3)  

 ▲兒子推他到大安森林公園,逗得他好開心。

 

從晨起梳洗、如廁、穿戴整齊、刮鬍子、掏耳朵、清鼻屎、讀報、倒水、餵食三餐外加點心、吃藥、抓癢、取物、沐浴更衣……,我全都無法自己動手作主,老妻的手就是我的手。都說雙手萬能,卻從沒細數過,在一天之中,一雙手究竟可以做多少瑣碎事?經年累月,那個代勞者會不會煩不勝煩?

 

有時她在陽台晾衣到一半,我突然口渴難當;而當她在浴室弄得滿頭肥皂泡沫,我的耳朵偏偏在這時發癢;或者她在書房振筆疾書的當下,我竟然內急憋不住,不是故意作對,但凡事就這麼湊巧,一根髮絲無意掉落頸間,豈能置之不理?那種搔癢如坐針氈,足以逼死一條英雄好漢。雖說都是舉手之勞,可也是需要專人二十四小時隨侍在側待命。

 

我每天下了不只一百二十道金牌,而且都是十萬火急,一刻不容延緩,我並且專橫的要求老妻非但要和顏悅色相待,還得表現出心甘情願的樣子,萬萬不可顯露一絲不耐,否則我會怒氣沖沖,屆時又是一番劍拔弩張場面。我總自私認為我的生命有限,她應該放下手邊一切,義無反顧先來照料我才是,我忽略了她也是有情緒,她常身陷在痛苦情緒中難以自拔。

 

「妳不是我,不知我有多痛苦。」那天老妻說她再三咀嚼我這話語,試著把自己雙手盤放在後,體驗我手不能動作的感受,須臾間,她就感到大不便。口渴了,只得眼巴巴望水興歎;天熱了,無法自行脫衣,任憑滿頭大汗;即使一時背癢,也只能倚靠在牆窮磨蹭,但終究是搔不著癢處。爾後她抱住我,對我哭訴她的於心不忍:「我現在終於能體會你的苦。你好辛苦,謝謝你那麼辛苦,還努力陪伴在我身邊。」一句話觸動我所有的暗傷,我只好假裝堅強,兀自強撐著微笑以對。

 

佛曰前世五百次回眸,才換得今生一次擦肩而過,那麼我們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相知,繼而牽手一生,又是怎樣的一種修行呢?不是她捨不得我,而是我也捨不得她。

 

三十多年來輕輕淺淺的日子,在生活中磨出平平淡淡的滋味。我們一起走過,直到歲月老了,而深情猶在,在生命交會的過程中,彼此依靠太久。所以忽略了即便是至愛,終歸也是過客,最多只能陪走一程。我知道當大樹上的落葉飄下時,它總是毫不眷戀揮別枝頭與樹幹,可是人生太難。有一天,我們都將各自奔向孤獨旅程,那麼是否該趁此機會練習分離?

 

整整七年,為了照顧我,老妻已累到不成人形,進出醫院次數,恐怕與我不相上下。因此我不再堅持茍延殘喘,往後不再接受任何侵入性治療,當死神來臨那天,我打算乖乖俯首就擒。我已體驗到老病的困境遠比死亡本身更可怕,所以決定拒當生命的延畢生。

 

天可憐鑒,如果我手還能動的話,我多想為老妻輕輕拭擦臉上的淚水。我知道她常背著我哭泣,不管是嚶嚶啜泣,或者嚎啕大哭,是不忍見我被病魔折騰得體無完膚?抑是這沒日沒夜無止盡的照顧生涯讓她疲憊不堪?不得而知。因為我的病,我們彼此都成了囚徒,我被困在病床上,而她被困在我的病痛裡。我想讓她知道,我一直很珍惜她,即使是她的每一顆眼淚。

 

如果我腳還能動的話,那麼,我想陪著老妻到我們初識的烏山頭水庫重遊。我們認真工作,有了經濟基礎後,就一直往國外開拓視野。從前她曾多次提及台南古都及寶島環島行,都被我一一否決,以為來日方長,誰知再沒有機會了。人生百年,歲月遊走匆匆,足以蒼老一尊容顏,淡化一些記憶,但在我心目中,她永遠是烏山頭水庫畔的露營少女,清新可人的倩影鮮明如昨。

 

如果我口語還清晰的話,我真心想告訴老妻,往後若是面對沒有我相伴的寒暑,千萬不要太過哀傷。切莫因為一段完結而悲泣,要為曾經發生的美好而微笑。「擇一城終老,遇一人白首。」我們都做到了,還有什麼好遺憾?若是能看淡生老病死、世事滄桑,內心自然安然無恙。年少時,朝朝暮暮的山盟海誓,我們曾經擁有,也一起走到白髮蒼蒼的暮年,夕陽下相依相扶,是我們不離不棄的身影,那就夠了。有緣共享人生悲歡,除了滿心感恩,還是感恩。

 

如果老天允許我可以自行選擇辭世方式,我想效法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那樣的悄然離去,不必驚動太多人。高齡八十的他,有一天興致勃勃應邀參加學生婚禮,在與眾人開懷暢飲之後,大師累了,默默離席,找個安靜角落躺下休息,隔日清晨,賓客酒醒,發現他已由小睡片刻進入長眠狀態,大師謝幕方式果然與眾不同。我久病多年,從當初怨天尤人的心不甘情不願,到現在我自認擁有朝聞道、夕死可矣的樂天知命,我不會再畏懼死亡,也許那是一種解脫,是老天恩賜我最好的安排。

 

如果,如果我還能開口唱歌,我將扯破喉嚨飆高音,再唱一曲《思想起》,在老月琴的淒美音符中,唱盡人生顛沛流離的苦楚,往事如煙,不復可尋,一輩子太短,一不小心就快走到盡頭,但回憶很長,點點滴滴注滿心頭……。

 

最終,我還是「一二三木頭人!」這個遊戲的大贏家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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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如果我能》再唱一曲思想起(上)

 

文/會員 鄭國珍

 

99年4月協會辦的玉山圓夢之旅 (2)  

 ▲99年4月協會辦的玉山圓夢之旅

 

「一二三木頭人!」小時候最愛玩這遊戲。

 

當樹下那個蒙著眼的鬼唸唸有詞完畢,猛一轉身,大家都屏住呼吸,像雕像般靜止不動,否則便出局。我能夠以一招「金雞獨立」架式維持二、三十秒之久,其他小朋友早就支撐不住,紛紛笑場投降。鬼老是抓不到我,因我擁有此項驚人定力,在玩伴中足以自豪。而今卻被一個名為罕見疾病的鬼,以十萬分之一的機率活逮正著,成為名副其實的木頭人,這算不算是陰溝裡翻船?

 

我菸酒不沾,作息正常,酷愛運動,年年體檢均交出傲人成績單,健保卡很少拋頭露面。但在五十六歲那年,左手突然肌肉無力。生平第一次住院即悲涼的躺平,莫名其妙被宣判死刑,醫師說我患的是肌肉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,也就是俗稱漸凍人,無藥可醫。

 

漸凍人?我腦門一陣轟頂,手心汩汩冒汗。想到這個病症的代表人物英國人霍金,這個舉世聞名、聰明絕頂的物理學家,可以一手掌握宇宙起源之奧祕,卻不能阻止生命的力量一點一滴從自身軀體慢慢流失。漸凍患者的大腦、腦幹和脊髓中,運動神經細胞都受到嚴重侵襲,因此肌肉會萎縮、無力,到最後完全喪失行動能力,致使全身癱瘓,身體如同被凍住一樣。而這一切都在他們神志清醒、思維清晰的情況下發生,也就是眼睜睜逼視著自己逐漸走向死亡的全過程。

 

那不就像一動也不動的木頭人?我童年最擅長玩的遊戲。只是這回可不止二、三十秒鐘靜止不動,那會是多久呢?二年?三年?或者二、三十年?能不玩嗎?我承認輸了,可不可以臨陣脫逃?

 

或許七年前還有反轉餘地。如果我不貪生怕死,趕緊服用可減緩病情惡化的藥物;如果我不這麼眷戀這世間美好的一切,而選擇放棄治療;如果我夠勇敢,在檢測出呼吸只剩百分之三十時,拒絕配戴呼吸器而慷慨就義的話;那麼,今天的痛苦全不存在。

 

想起剛確診那段日子,我極度焦躁不安,每天度日如年。

 

電視搖控器在手,從第一台轉到九十九,沒一個節目感興趣,氣得把搖控器甩在地上;攤開報紙,新聞時事影劇八卦,沒一則報導能讓我定下心來閱讀;蝸居斗室來回走不停,活像滾輪中的老鼠;出了門,三步併兩步,一馬當先,把妻兒遠遠拋在腦後;與人交談,滔滔不絕,連換氣都不必。因為好害怕哪天雙腳突然癱軟,嘴巴再也吐不出話來。這是運動神經元病變漸進式的惡化過程,可以預見的未來,只是不知那一天何時會到來。

 

我常在睡夢中驚醒,以為全身已動彈不得,忍不住就抱頭痛哭;以為喉嚨再發不出聲來,兩隻手在黑暗中胡亂揮舞一通。我壓根沒想到,當夜半時分好夢方酣之際,受此干擾,誰還能平靜以對?睡在我身旁的老妻每每被我突如其來的焦躁不安所驚醒,讓她憂慮的心緒更層層加重。

 

我常常沒來由的怒火中燒,怪她沒有同理心。「妳不是我,不知我有多痛苦。」我對她大吼,彷彿全世界都對不起我,我無法與全世界為敵,只能把怨氣發洩在她身上:「妳以為我愛無緣無故亂發脾氣嗎?」

 

「我當然不是你,怎知你有多痛苦?」老妻哭喪著臉,「但是亂發脾氣根本無補於事。」

 

我們經常怒目相向,隨時展開莊子與惠施觀魚時的激辯。

 

一人生病,全家遭殃,妻子老是淚眼汪汪反問我:「你每天吵鬧不休,難道非得把身邊一干人都逼得跳海才甘心?」她說好幾次周三傍晚,提著垃圾袋站在巷口傻傻等待那熟悉的樂音響起,呆了好半晌,直到周遭空無一人,才想起當天不收垃圾;在市場買菜,付了錢卻忘記將菜取走,讓菜販在後頭大聲吆喝。我飽受肉體折磨,她看在眼裡也不好受,她的憂慮其實不亞於我。想到不久將來,我會癱瘓臥床,吃喝拉撒睡全仰賴她一介弱女子,她怎麼承擔得起?她心情沉重,我內心更是充滿不安的恐懼。

 

想起多年前在中醫診所,碰到坐輪椅的病友阿姨,她劈頭就泣訴:「手廢了,連最渺小的蚊子都來欺負我。」我們在病友會曾見過一次面,見她淡掃蛾眉,脂粉略施,相當注重門面,以為她雙手尚可活動自如,豈知全是仰仗外籍看護代勞,她說蚊子在耳畔嗡嗡作響,肆無忌憚從眼前飛來飛去,她的手無法抬高驅趕,十分無奈。我聽著聽著,不禁悲從中來,與她同聲一哭。

 

不到兩年光景,我的手也和病友阿姨一樣,連最渺小的蚊子在面前耀武揚威,我都無力反擊,只有任牠予取予求。 

 

(下期待續)

 

(本文出自漸凍人協會會訊2016年9月第177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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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憶,是我今生最富足的擁有

文/鄭國珍

 

病後,我開始清理抽屜,我的、她的、我們共有的,發現到滿坑滿谷的照片氾濫成災。兩個孩子成長過程、每一次出遊歡樂留影……,日積月累,無可避免地讓它一日日壯大起來。抽屜裡,除了甜蜜的收藏,還有回憶的酸楚,裝載著我悲喜交織的一甲子人生。 

 

如果不是五十六歲那年,生命裡突如其來一段驚心動魄的重大轉折──我被宣判得了不治之症,也許來日無多了,我也不會靜下心來,打開一個個裝滿回憶的抽屜,讓過去來到眼前。一度我以為自己一無所有,原來我擁有這麼多。那些曾經快樂過、心傷過、愛過、恨過的日子,鮮明如昨,年輕時和她胼手胝足為家庭打拚,流下的汗水點滴在心,至今未曾乾涸。

 

老母四十六歲才生下我這個么兒,父母皆目不識丁,原在南投鄉下務農,有天心血來潮便舉家遷往繁華都會求發展,豈知運氣不佳,再怎麼勤奮工作都入不敷出,通往財富的路上,永遠豎立著「此路不通」的告示牌。我二十歲入伍時,他們已在左鄰右舍欠下一屁股債,無力清償,比我年長許多的兄姐都已各自成家,自顧不暇。我最討厭軍中放假的日子,一間家徒四壁的違章建築,裡裡外外擠滿討債的人,我好想一走了之,但看到年邁多病的父母,終究還是割捨不下。

 

民國六十三年耶誕前夕,我在軍中百般聊賴,無意間拜讀中華日報副刊登載〈沉默的種子〉一文,作者輕描淡寫與父親之間愛恨交加的矛盾情懷,深深觸動我心,整晚思緒遄飛,覺得自己也像一顆沉默的種子,因從小家境清寒,自卑感作祟,不敢與人接觸,很多話說不出口,對父母埋怨在心,常忿恨不平。身為老么,非但沒有衣食無慮,反而必須承擔所有債務,這怎麼公平?

 

我讀到其中一段「愛不該是沉默的。被愛和愛人,既然都不是一件害羞的事,為什麼我們不讓彼此知道?」那夜在林口站衛兵,寒風刺骨,我突然大夢初醒,我的父母思想守舊,並非不愛我,只是羞於表達,他們心裡一定也對我感到歉疚,只是無能為力……我記住了這個作者名字,並把那篇剪報留存,感謝她及時讓我與我的過去和解。

 

兩年之後,我在茫茫人海中邂逅她,以為是同名同姓,誰知真的是她,剛開始她一口咬定我這樣的搭訕太過老套,經我回家翻箱倒櫃找出剪報,她訕訕的說不出話來,冥冥中有一條紅線牽繫著我與她,緣定三生,誰也逃不了,交往一年後,她就像元稹的〈遣悲懷〉所云:「謝公最小偏憐女,自嫁黔婁百事乖。」把所愛的琴棋書畫全數拋開,一頭栽進貧賤夫妻的柴米油鹽間。

 

七十一年十一月,唯一遮風避雨的違建慘遭祝融之災,當時我正失業在家,忽聞屋外一陣慌亂,夾雜淒厲而驚恐的喊聲:「失火了!失火了!」我要老父趕緊把兩個幼兒抱出,自己揹著病中老母火速竄逃,眼看屋樑就要倒下,在最後節骨眼,冒著生命危險,再衝進火場搶救好幾個抽屜的相簿。

 

傍晚她下班回來,看見灰頭土臉的祖孫,再看看燒得只剩下灰燼的整片違建區,不禁潸然淚下,當我捧著幾抽屜的相片在她眼前,她又破涕為笑:「還是你了解我。」我就知道她從來都不在乎身外之物,錢財失去不足為惜,千金散盡還復來,這些回憶才是最寶貴的資產。當夜,一家六口露宿街頭,鄰居們有人呼天搶地,嚎啕大哭聲不絕於耳,但她始終心平如鏡,怕什麼?人無恙,回憶還在,我們就有東山再起的勇氣。

 

那陣子居無定所,四處流浪,後來借住親戚家倉庫,那年冬天特別寒冷,北風從關不緊的窗戶縫隙鑽進來,我們凍到頭皮發麻,耶誕夜,她買了棵小樹回來,和孩子一起張燈結綵,我實在不解,這個傻女人腦袋到底裝什麼?難道她不知道我們已窮到兩袖清風,還有閒情逸致在別人的倉庫裡風花雪月?

 

年關將近時,我們又為一樁小事吵到不可開交,兩人負氣跑到一個律師朋友處想辦離婚,正好朋友返鄉小住,事務所暫且關門大吉,我們留張紙條告之來訪未遇,便先行離開,後因俗務纏身,且時日一久,便慢慢淡忘此事,直到朋友來電詢問有何貴幹,我們彼此心照不宣,從此沒有再提及那個敏感的字眼。往後數年,我們的日子儘管拮据窘迫,她也從未有絕塵而去的念頭。

 

這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,事實證明,巨蟹座的她愛家戀家,十足具備賢妻良母特質,只不過偶爾會抽離現實,做做白日夢,並無傷大雅,對我始終如一,婚姻生活像倒吃甘蔗,漸入佳境,我一直以為我們會互相扶持走到天荒地老,誰知我突然一病不起。

 

我患的病名是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,俗稱漸凍人。退休後,我迷上攝影,買了單眼相機和長鏡頭準備大顯身手,她是我的專屬老模,卻總怨怪我把她拍得模糊,「大師,焦距都對不準。」她看著電腦畫面嗤之以鼻。我當然反脣相稽她老眼昏花,我明明拿得很穩,按得很用力啊!肌無力的症狀一直到我連碗筷都握不住,才驚覺大事不妙。

 

看了六家醫院,每位醫師都鐵口直斷對我宣判死刑,我漸感人生無望,心情盪入谷底,她則從頭到尾慘白著一張臉,珠淚盈盈,惆悵得無以復加,昔日祝融讓我們一夕間一無所有,都沒有擊垮她,我生病了,反而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。而這次,我們已經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了。

 

醫師坦然告之,這種罕病至今無解,病人全身肌肉會日益萎縮,很快便四肢癱瘓、呼吸衰竭,但如果及早使用法國進口特效藥,就可有效減緩疾病惡化速度,否則三年內必蒙主寵召。她聽了點頭如搗蒜,完全不計後果,一心要拖延死神對我的召喚。

 

我們去醫院探視其他漸凍人,他們一個個動也不動癱在床,像玩一場身不由己的「一二三木頭人」遊戲,時間對他們而言就是凌遲,對病人家屬更是日以繼夜、無止盡的身心煎熬。「即使這樣,妳也要我活著?不後悔?」我問她。她老淚縱橫:「我不管,我只要能看到你就夠了。」

 

也許是特效藥奏效,或者是她照顧得當,發病第三年我才全癱。因進食困難,做了胃造廔手術,從此她必須費心把飯菜魚肉搗碎打汁,每兩個半鐘頭為我灌食一次;後來呼吸變得淺促,不得不仰賴呼吸器維生,她也陪著我足不出戶;我雖暴瘦到只剩三十幾公斤,對嬌小的她仍是一大負擔,她得把我抱上抱下梳洗如廁,有時不小心雙雙摔倒在地,弄得我全身疼痛不已,我忍不住對她砲火攻擊,她自己也忍著痛,卻一再賠不是,我完全忽略了她盈盈淚光中的真心。

 

之後我常有突發狀況,進出醫院頻仍,她也一樣,動不動就因疲勞過度暈倒,發病四年半,我們申請印傭幫忙照顧,即使如此,她仍堅持三人共處一室,我睡的氣墊床佔據大床三分之二,她便側身蜷縮在侷促的小小空間,夜裡,我一點風吹草動,她總是比沉沉入睡的外傭更具警覺性,馬上起身探詢,自我病後,她從未一覺到天亮,對於我這樣病入膏肓的老伴,真的有必要這麼親力親為嗎?她說她甘之如飴,我雖銘感五內,卻總說不出一句道謝的話。我是顆沉默的種子,她自始至終都知道。

 

有一次我們獨處,她又無理取鬧,怪我食言而肥:「你答應跟我白頭偕老,怎可說話不算數?」

 

我戴著呼吸器,不扯開喉嚨大喊,會被面罩阻絕了片言隻語:「我已是花甲老翁,妳若不染髮,也是白髮魔女,怎不算白頭偕老?」一口氣把話說完,我氣喘如牛。這個傻女人,怎麼老是講不通?

 

「這怎算白頭偕老?」她的眼淚像斷線珍珠,「視未茫茫,齒未動搖,只不過髮蒼而已,我也還沒有到步履蹣跚地步……」她又強詞奪理,叫我無從辯駁。身染重病非我所願,如果可以,我一定會陪她走到天長地久,無怨無悔。

 

一段情緣,讓我們相知相守數十年;一場疾病,讓我們痛心疾首情更堅;這份生命中的殘缺,曾經讓我們愁腸百結,蹙眉千度,而今都已雲淡風清。病後六年,我開始靜下心來,一一審視鎖在靈魂深處裡的抽屜,原來我擁有這麼多,我的、她的、我們共有的……。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,她也能在裝滿回憶的抽屜裡,尋找我們過往的蛛絲馬跡,夠她回味一輩子了。

 

備註: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,特此說明。本文為文學類大專社會組「佳作」作品。

 

文章出處:http://ppt.cc/P4Jw1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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